作者: 洪灝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出品方: 中信·灰犀牛
副标题: 经济、周期与市场泡沫
出版年: 2020-10
页数: 304
定价: 69.00
装帧: 精装
ISBN: 9787521722147
凯恩斯理论的经济分析以有效需求的不足和边际消费倾向递减为出发点,以经济周期、系统不确定性以及社会主义性质的投资取向为主要元素。凯恩斯为政府在波动、混乱的周期性资本主义经济体系里扮演积极的角色奠定了理论基础,并深刻影响了当时罗斯福的新政。凯恩斯的革命性思维认可政府可以用政策干预市场,与当时古典派提倡以自由市场进行资源配置的见解大相径庭。凯恩斯主义的新理念自此一直影响着宏观管理的思维——直至20世纪70年代油价不断攀升,美国经济再次陷入严重衰退,有关的经济管理模式才最终被货币主义所取代。
凯恩斯后期未能完全参与市场诠释他的作品的过程,同时《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也确实十分晦涩难懂。不久之后,凯恩斯的理论便在新古典货币主义登场、沃尔克实施货币政策实验之后逐步退出经济舞台。
我笼统地把各个经济学派分为古典主义
、新古典主义
和凯恩斯主义
。这些不同的经济学派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对市场的有效性,以及市场如何最优地分配有限资源的看法。简言之,新古典主义依靠市场,假设市场总是可以通过市场价格的信号重新分配组合资源,重新回到一个所有资源都被最优分配以达到产出最大化的均衡。而凯恩斯主义依靠刺激社会需求来调整市场,促使市场重新回到均衡点,然而这个新的均衡点可能是次优点,同时经济可以有多于一个的均衡点。新古典主义以市场为核心,而凯恩斯主义更多是围绕人性展开讨论的。
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有两个重要的基本假设:
萨伊定律
,也就是供给能够产生自己的需求(充分需求);- 社会经济将通过市场价格的自我调整而实现
充分就业
。
在这样一个理想世界里,由于有充分的需求去消化所有的供给,市场供求条件的变化将使市场价格进行自我调整,最终供求曲线将运行到一个一般均衡点上。在这个均衡点上,经济里的资源都通过市场价格的信号被自然地、有效地、充分地分配。这时,社会也达到了一个完全就业的状态。当市场的供给产生变化时,市场价格将再次自动调整,使经济重新回到均衡点上。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对于经济冲击的严重程度,不亚于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在2020年4月短短的4周内,美国的失业人数就飙升到2000多万。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供应链产生断裂,许多农场的农产品无法运送到消费者手里。许多农民不得不免费分发,甚至销毁他们的农产品——类似当年大萧条时,奶农把牛奶倾倒进河里的情景。
显然,供给并不总是能产生自己的需求。有效需求是不足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有效需求不足的情况将越发严重。过去40年的经济历史证明,自从沃尔克以极度紧缩的货币政策制服了通胀后,供给持续大于需求。否则,我们如何解释在过去这么多年里,经济里的通胀压力长期持续地趋势性走低。如果市场价格经常在供给大于需求的时候承压,那么过去40年市场价格的持续下行,明显地显示了实体经济里有效需求的持续不足。在这样的经济条件下,经济里的实际均衡点很可能将离古典经济学里的最优均衡点越来越远——价格越来越低,就业越来越不充分。同时,由于供给相对于需求过剩,工人工资水平增长的速度相对于其劳动生产率水平的提高也越来越慢。
简单地说,按常理一个人是不能把所有收入在当期完全消费掉的。即使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这个人的消费大于收入,或者说这个人是在借钱消费,那么这个人一生的消费和收入在理论上也应该是相等的。因此,一个人的消费倾向(ΔC),也就是他的储蓄(S)倾向的镜像(S=1-ΔC),往往小于1,并且是相对稳定的。甚至,一个人的消费倾向很可能是随着年龄和收入的增加而逐渐减少的。对于整个社会经济来说,产出等于收入,那么收入减去个人消费(C)和政府消费(G)的部分,就是储蓄。同时,这个均衡的关系显示,储蓄等于投资(I),我们也可以用公式来表达这个储蓄等于投资的关系:总产出P=C+G+I;因此,P-C-G=I;所以,S=1-ΔC= I。简言之,当期收入中没有消费的部分形成储蓄,而对于全社会来说,储蓄等于投资。
虽然储蓄等于投资,但是它们各自产生的原因却是不同的。从以上的恒等式来看,储蓄本身和消费倾向有关,本质上是当期消费和未来消费之间的衡量。而衡量当期消费和未来消费的决定性因素则是利率。同时,投资由企业主决定,取决于企业主对未来投资回报的判断,而这个判断更多取决于企业主对于未来的预期和信心。只有当未来投资回报高于利率的时候,企业主才会投资。在过去的40年里,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我们看到的利率下降的情况只是一个结果。被剥削的剩余价值的积累,意味着社会贫富分化越来越严重。同时,富人和穷人的消费倾向是不同的:富人的消费相对于其丰厚的收入和大量积累的财富而言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穷人则不得不消费其大部分的收入来维持生计。或者说,富人的消费倾向远远低于穷人。反之,富人的储蓄倾向则远远高于穷人。这种贫富极端悬殊的现象,直接造成了储蓄过剩,以及有效需求的严重不足,并不断地压低市场利率。
对于储蓄和投资来说,储蓄产生的资金供给,并不自我产生有效投资资金需求。萨伊定律在这一对供求关系上也不奏效。这个推论不同于古典经济学的表述。古典经济学认为,储蓄产生的资金供应和投资产生的资金需求,可以在一个均衡的市场利率水平上达到平衡。然而,自2009年经济复苏以来,美国公司的投资资本回报率一路走低,同时伴随着资本支出的不断减速,回购股票的力度却越来越大。这种情况表明,企业家对投资的回报预期在不断降低,只能通过不断回购股票来提高股东收益。如上所述,储蓄资金和投资资金的不同决定因素造成了储蓄过剩,这时,即使利率不断下降,也无法补偿企业主迅速崩塌的投资回报预期,投资到实体经济里的生产性资产设备将会越来越少。久而久之,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逐渐形成了贫富悬殊、储蓄过剩、投资不足、消费过低、经济增速不断放缓的经济现状。在这样的经济环境里,即便央行不断印钱放水、宽松货币,也无法唤起企业家投资实体经济的欲望。而讽刺的是,这个负循环,恰恰始于央行打着拯救市场的旗号推出的宽松货币政策。
再回到前述讨论的恒等式P=C+G+I。我们可以看到,消费倾向与个人的收入和财富水平有关。由于收入和财富的变化相对稳定,所以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收入和财富的变化往往等于整个社会收入的变化,也大致等比例于经济增速。因此,我们可以推论,消费倾向也是大致稳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消费倾向会因为收入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而越来越小,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现象将越发严重。但这些都是长周期的慢变量,我们很难在短时间里观察到本质的改变。然而,如前所述,投资的产生取决于企业主对投资的预期。通过实际观察可知,投资预期这种心理因素是非常易变的,很容易随着一些外界的因素大起大落,譬如股票价格。因此,被预期主导的投资决定也会变得非常容易波动,还会导致经济周期的波动。同时,消费则保持大致的稳定。也就是说,经济结构里最容易波动的部分是投资预期。这种投资预期的波动,就是经济周期产生的根本原因。而在短期消费倾向很难发生根本改变的时候,政府支出在经济衰退时就应该大幅地、逆周期地增加,以抵消投资预期变化带来的经济周期波动。
即便如此,央行的货币政策对投资预期的影响,也只能是间接的。在经济衰退的时候实施宽松货币政策,让实体经济里的资金成本大幅下降,从而让投资回报预期的门槛越来越低,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投资回报预期下降的趋势——尤其是在2020年这种迅猛的经济衰退的情况下。这也是为什么自2009年经济复苏以来,以资本开支形式投资生产性资产的增速在不断放缓。由于多年来利率不断走低,经济没有明显的通胀压力,所谓现代货币理论甚嚣尘上,实行负利率的货币政策被广泛而严肃地讨论。然而,如果货币政策并不能直接影响投资回报预期,只能形成投资预期的最低回报率要求,那么当投资回报预期为零的时候,就应该是利率的最后边界。在投资回报归零的这个时刻,再多的投资也不能实现实体经济增长的价值和增加劳动者的收入。同时,如果利率转负,就会变相地惩罚储蓄,干涸未来可能为投资提供资金的储蓄池。
新古典主义和凯恩斯主义的不同,还体现在对预期是否理性的观点上。新古典主义认为市场总是理性的。以美联储的一系列经济学家为代表,其认为理性预期假设市场的价格瞬间反映了市场里所有的消息和数据,并能够在一瞬间把这些新的消息和数据正确地计入市场价格里。因此,在一个理性预期的市场里,泡沫是很难产生的。即便有泡沫,也是“理性泡沫”,因为市场的价格理性地计入未来经济不断快速增长的预期,央行很难事先准确判断泡沫的形成。毕竟,市场里千千万万的参与者,包括那些受过最好的商学院教育,对上市公司的情况有充分了解,与上市公司的管理层有充分沟通的市场分析师和聪明的投资者,怎么可能一起犯同样的错误呢?因此,央行的首要任务是尽力保持货币政策的适合性,以此为经济增长提供最好的环境,达到充分就业和通胀平稳的双重政策目标。不幸的是,如果市场泡沫最终破灭,那么央行应该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来帮助市场尽快恢复正常,使经济能够快速重回正轨。
显然,央行的这种货币政策选择的回报是非对称的。这种货币政策的选择提倡在通胀压力保持相对稳定的前提下,极力呵护市场上行和经济扩张,在市场暴跌的时候放松货币政策救市。这种货币政策造成了“上不封顶,下有保底”的市场回报分布,也就是市场里俗称的“美联储看跌期权”。这个美联储赐予的免费的看跌期权,与市场参与者手中的股票持仓,组合成了一个类似看涨期权的回报形态。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市场的起伏,使市场参与者谨记着华尔街的那句格言“不要和美联储作对”,以及“逢跌必买,越跌越买”的交易策略。
对于市场泡沫化后的政策处理,理性预期学派和非理性预期学派并没有太大的分歧,两派都主张以宽松的货币政策来应对市场泡沫的破灭。然而,两个学派不一样的地方,是二者对市场泡沫化前的处理方式。理性预期学派选择对泡沫视而不见,掩耳盗铃,打着理性预期理论的旗号为执行宽松的货币政策提供理论基础。在央行官员的眼里,如果市场的预期是理性的,那么不断宽松的货币政策必然也是理性的、正确的。如前所述,执行这样的货币政策带来了贫富差距扩大等负面的社会效应。毕竟,政策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在今天的美国社会里,1%的社会顶层人士拥有超过50%的股票和基金,1%~10%的社会上层阶级拥有接近90%的股票和基金。这些人往往是美国的经济精英,直接或间接地决定了社会分配的制度。
既然企业主投资预期的变化会引起经济周期的波动,同时央行在理性预期的基础上,试图以宽松货币的形式在市场出现危机时拯救市场、稳定预期,那么逻辑上有两个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一是经济周期的起伏与央行的货币政策有关;二是因为央行的货币政策选择是可以预测的,所以周期也是可以预测的。
我的量化研究发现,中美经济运行的短周期为3~3.5年。在周期运行的时候,大量的宏观经济变量同时且有规律地以大致固定的速度向同一个方向运行。因此,在确立周期长度的时候,我们只要找出最关键的一组驱动周期运行的变量,就可以大致推导出其他变量运行的方向和趋势。值得注意的是,在预测的时候,我关心的是经济变量运行的趋势和方向,并不是它们的绝对水平。因此,在本书里讨论的周期,是增长率周期,而不是经济运行的绝对水平周期。其实,日本的所谓“失去的30年”里的经济增速,虽然是在放缓,但是大体上还是保持正增长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我们讨论的中国经济的放缓,严格地说,与西方经济的衰退不一样,虽然表现出来的形式都是经济增长率的放缓。
我的研究发现,中国经济周期的起伏,也就是经济增速的加速和放缓,与中国房地产行业的活跃性密切相关。在分析并拟合了几组房地产及其相关数据,形成了一个中国经济周期领先的指标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20多年里,中国的房地产周期驱动中国经济周期以3~3.5年的时间长度向前波动。同时,中国经济周期的大趋势呈现出一个长期下行的状态——每一个经济短周期的高点和低点都越来越低。当然,这种长期下行的状态其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长期来看,随着中国的经济体量不断增大,经济学里的边际效应递减的规律将会越来越明显,周期的高点和低点,也就是中国经济增速的变化,将会越来越小,而宏观经济里的波动性也将会逐步收敛。
此外,我的研究发现,美国经济的短周期大约是3.5年,其主要的领先指标在于美国在科技研发上的投资,如半导体出货量的变化、公司的资本支出计划的变化,以及其他一些更传统的指标,如新房开工、新房建筑批准、新房贷的申请等经济领先指标。这些指标的变化也呈现出周期波动的特征——同时且有规律地以大概一致的运行速度向同一个方向波动。当中美周期同时进入下行阶段的时候,市场往往会发生大幅动荡,虽然并不一定伴随着经济的衰退,比如2018年第四季度。2018年9月3日,我发表了一篇题为“中美周期的冲突”的论文,以量化模型详细论证了美国经济周期运行的规律,并指出当时中美周期同时下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美国市场暴跌。回过头看,这篇论文发表的时间点恰恰在当时美股的顶峰。最终,美国市场开始的一轮波澜壮阔的暴跌,使2018年第四季度成为1929年大萧条以来最差的第四季度。
一般来说,2-3个3.5年基钦库存短周期,镶嵌构成一个7-11年的朱格拉资本置换中周期;5个以上的3.5年基钦库存短周期,镶嵌构成一个17.5年以上的中长周期;最后,10个以上的3.5年基钦库存短周期,镶嵌构成一个35年以上的长周期,也就是现在可能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的康波周期。值得注意的是,周期运行的时间长度并非一成不变的,特殊的社会、经济事件常常会干扰经济周期的运行。然而,经济周期的运行有其内生的规律,央行的货币政策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这个规律的形成。因此,即使有无法预计的事件干扰了周期的运行,这些事件也只能改变周期波动的幅度,而不能改变其运行的方向和趋势。
我的研究发现,一个3.5年的短周期里大约有850个交易日。每个月平均有20.2个交易日,一年里有242.4个交易日,经过3.5年的时间,进而形成了一个有848.4个交易日的市场周期,也就是上述大约850天的市场周期。以这个850天的时间长度计算出来的、简单的市场价格移动均线,对于预测市场的趋势非常有效。
央行明显的货币宽松倾向从格林斯潘就任时就正式开始了,并且一发不可收。美联储坚持的理性预期理论和市场投机理论在市场泡沫破灭后的政策选择都是一致的,也就是要大幅放宽货币政策,帮助市场尽快修复,重新回到上行的趋势。然而,美联储在泡沫产生之前对于资产泡沫的绥靖政策,不仅使泡沫破灭后需要进行的宽松货币政策的力度越来越大,还使经济离最优的均衡点越来越远,在次优的均衡点上则越陷越深。在这个次优的均衡点上,社会资源并没有被充分分配和利用,从而直接导致了消费不足和社会贫富悬殊的现象,并且这种现象不断加剧。
央行的货币政策并不能改变企业家对于实业投资回报的预期,这个预期是由实体经济里的投资机会决定的。央行的货币政策可以做到的,只是要不断降低投资回报的门槛,让很多之前在利率更高的情形下无法投资的低质量的项目可以获得投资,比如美国的页岩气行业。同时,不断下降的市场利率也让很多市场里本应该破产的“僵尸企业”得以苟延残喘,比如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中暴露出来的一系列不得不动用美联储借款便利的企业。投资于低效甚至是无效的项目,只能维持整个实体经济的规模以资金成本增加的速度扩张,并不能提高生产效率,社会也无法进步。
社会顶层由于资源丰富,可以尽情地享受低利率的优势来积累财富,不断地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所以社会越来越分裂。同时,由于社会顶层的消费倾向低于社会中层和底层,也就是说,社会顶层人群的消费相对于他们的收入的占比,比社会中层和底层的人群要小得多。这个现象进一步加剧了有效消费不足的产生。
想象一下,一个实体经济里,90%的底层人群与10%的顶层人群平均分配国民收入——90%的底层人群获得50%的国民收入,同时10%的顶层人群也获得50%的国民收入。这就是美国社会的现状。许多其他国家社会贫富悬殊的现象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也和美国类似。对于社会里90%的底层人群来说,收入的增长持续落后于他们劳动生产率的增长。在这样的经济体里,供给一定是经常过剩的。这是因为缓慢的收入增长无法刺激需求,同时快速提高的劳动生产率则使供给不断增加。最终,市场商品价格将会下跌。因此,严重并日益恶化的收入不均是全球经济在复苏了近10年之后仍然受到通缩威胁的最主要原因,也是不断实施宽松货币政策的恶果。
能够让美联储有不断实施宽松货币政策的空间,除了不断下行的弱通胀,甚至通缩的压力,还有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特殊地位。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地位让建立在美元债务基础上的货币宽松形成了闭环。理论上,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是可以无限扩大的。因此,美国的负债不同于新兴市场的许多国家,是本币美元负债,而非外币负债。只要美元保持储备货币地位,美国的负债能力在理论上就是无限的。这个与许多西方观察家看到中国2009年之后负债的急剧飙升而唱空中国,最终却失败的原因是一样的——中国大部分的负债也是本币负债。只要中国人民银行拥有印发人民币的权力,那么中国的负债能力在理论上也是接近无限的,更遑论中国这么多年以来积累的巨额储蓄了。与日本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状况类似,中国有着丰厚的储蓄和印发本币的能力。
当然,负债也不是毫无成本的。负债不断上升,即使利率不断下降,利息的负担也在不断上升,还有到期的本金。维持负债规模,不让其崩塌,主要是通过增加税收,以及货币贬值和通胀实现的。显然,增加税收虽然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但它也是最不受欢迎的政策,尤其是对富人征税,这样的政策一定会遭到选民的一致反对。如果当不上总统,即便有增加税收的豪情壮志,也是枉然。所以逻辑上只剩下另一个选择,就是货币贬值和通胀。通胀可以让未来等值的债务的实际负担悄悄减少。因此,一直以来,通过通胀来减轻债务负担都是一剂良方。由于部分美债的持有人是外国主体,美元贬值意味着这些主体手上持有的美债的价值相较于之前有所减少,所以美国政府的债务负担也就由此减轻了。
这个政策选择,只是一种两害相较取其轻的做法,也必将损害美元信用。自从20世纪70年代脱离了金本位制,美元的购买力已经下降超过90%,美元信用其实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欧元的崛起和人民币未来的国际化,都是美元信用下降的折射。从美元自身的周期来看,美元已经开始进入一个走弱的周期,美元开始贬值的趋势随着美联储无底线的印钱越发明显。
简单地说,如果一个系统只能依赖大量提供美元流动性来缓解经济周期中按照一定频率出现的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那么从长期来看这个系统的美元供应量相对于需求肯定是过剩的。这是因为危机之后,系统多增的美元并没有被回收。这体现在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的不断扩大,尤其是在危机时期的剧烈扩大,一如2008年和现在。国际清算银行的数据显示,美元在全球支付系统中所占的百分比并没有下降。但是,美元信用的弱化最直观的体现,是美元汇率长期不断贬值。
美国现在正处于借新债滚旧债的阶段,也就是明斯基定义的信贷周期里借新还旧的第二阶段,并且正在慢慢地向第三阶段庞氏骗局迈进。可以想象,这些新增的、为了应对危机的负债,是很难有生产效率的。或者说,债务的增长并不对应着生产性资产的扩大和社会生产力的提高。显而易见,这样的负债是无效的。它维持下去的唯一逻辑,就是假设美国可以“大而不倒”,归根结底也就是美元信用的问题。
本章我们讨论了现在全球金融体系价值的锚定——美元,同时它也是这个系统的软肋。长期以来,根据CPI(消费者价格指数)调整后的美元的购买力不断下降,尤其是在1976年,美国终止了国际上黄金与美元的可兑换性,美元和黄金彻底脱钩。在这个以美元为核心的体系里,美国是唯一能够提供所谓安全资产的实体。在全球面临危机之际,美联储作为全球最重要的央行之一,不断提供美元流动性以对抗系统性金融危机。这种宽松的货币政策是为了应对危机而大幅印钞,而不是对应生产力和实体经济体量的扩大而提供更多的美元流动性。这个美元供应过程本身一定会产生过剩。基础经济学告诉我们,当一种商品供给大于需求的时候,其价格会下降。长期来看,美元汇率的长期下行趋势,以及美联储资产负债表在几次危机之后的迅速扩张,符合基础经济学对美元流动性过剩压抑美元汇率的推论。表面上看,只要美元信用还在,非美国家就仍然愿意持有美国国债,那么现有的体系似乎可以违反常理地继续存在一段时间。然而,经济学是一门在有限的条件里资源配置最大化的科学。换句话说,在达到临界点之后,经济里的单位回报将开始小于它相应的风险成本。现在对于系统临界点的思考,应该是美元信用是否可以在空前的量化宽松政策下维持,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能够达到一个什么样的规模,以及美国国家的负债极限在哪里。
1929年大崩盘导致的大萧条,到1933年罗斯福实施新政,以及美元贬值40%之后,才得到有效解决。由于突破了金本位制对于货币供应量的束缚,流动性大幅增加,再结合美国政府当时其他的财政扩张措施,美国最终走出了大萧条。当然,也有人会说,是在美国境外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使全球各国对于美国的出口需求大幅增加,从而刺激了美国经济,才使其最终复苏,并走向繁荣。无论如何,对于1929年大崩盘后的危机,确实是通过改变当时已有的国际货币体系来提供大幅流动性才解决的。
在2020年面对的、堪比1929年大萧条的经济危机里,现有的货币体系也在改变。危机初期,由于非美国家对美元的需求大幅增加,美元汇率在短期内大幅走强,现有的这个系统似乎还是宝刀未老。然而,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规模,从2019年第三季度的3.7万亿美元,激增到2020年7月的7万多亿美元。在2020年3月末之后短短的8个星期里,美联储就购买了近1.5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和其他形式的债券。美国财政部计划在2020年发行超过4万亿美元的国债,而2019年全年的发债规模只有1.28万亿美元,2008年金融危机时为了救市才发债6500亿美元。美国政府负债和GDP的比例,很快就要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高度。美国政府的财政赤字和GDP的比例,不日也将追赶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水平。
在完全抛弃了黄金的价值锚定之后,美联储在放纵美元的路上越走越远。毕竟,在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即便美国肆意印钞,全球的金融系统由于对安全资产的需求,也不得不继续从美联储这一家独大的安全资产生产者那里购买美元资产。以美元为锚的全球货币体系,曾经给国际贸易带来统一的定价标尺和交换媒介,为全球金融系统提供了储蓄价值的工具,还在全球金融危机的时刻为投资者提供了安全资产。然而,现在这个系统崩溃的风险正在快速飙升。虽然这个依赖于美元的系统的风险和回报很难量化,但是一些系统内的变化预示着,随着美元信用不断降低,美元已经运行到了周期性的高点,很快将开始系统性走弱的长期趋势。对于2020年的这次危机,宽松的货币政策既是短期系统性风险的解药,也是长期系统性风险的导火索。宏观变化已经运行到了长期临界点。
2020年5月,市场开始担心由于中美关系不断恶化,中国将抛售价值1.2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美国的总负债已经达到了25万亿美元,中国的1.2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持仓,已经不如以前在整个美国国债系统里的占比,因此美联储可以很快地接盘。毕竟,3月末之后的8个星期,美联储就购买了近1.5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和其他形式的债券——远远超过了中国对美国国债的总持仓量。同时,3月以来美国财政部新发的国债,也是由美联储购买了绝大多数的。然而,如果中国和其他美国国债持有大户最终选择抛售美国国债持仓,可能就将显示出现有系统里美元信用的崩溃——大客户不再希望持有美元或美元资产。即便美联储可以暂时接盘,平抑短期的价格波动,但是美国国债将变成一项国内资产,只能通过国内债务货币化来消化。同时,由于这些美国国债的发行将用于实体经济的建设,它最终对经济的影响一定是通胀性的。而由于美国政府信用的缺失,对于美国国债的投资,美国国内的投资者也会三思而后行。
作为新古典经济学的一种延伸理论,有效市场学派认为,股票的内在价值本质上就是未来预期利润的贴现价值,而市场竞争力量会自动让股票价格回归到与内在价值相等的均衡水平上。不同的是,市场投机理论拒绝接受这个观点。市场投机学派认为,复杂的心理和市场因素会让股票价格突然而剧烈地波动。
基本面估值分析法允许当前股票价格暂时高于或低于其均衡值(股票的内在价值)的水平。研究股票基本面的目的,是让谋求利润最大化的交易者发现股票的内在价值。如果一只股票被发现定价过高,那么那些知道这一信息的人就会从他们的投资组合中卖出这只股票,甚至做空这只股票,直到沽售的压力将这只股票的价格压低到其内在价值水平。相反,如果一只股票被发现定价过低,那么知道这一信息的人就会购买这只股票,直到对于股票的需求将股票价格推高到其内在价值水平。
这是象牙塔里的世界观。有实际市场交易经验的读者都知道,市场价格可以持续偏离价值。同时,做空也是有成本的,并不是每一只股票都能融券做空。对于一些热门的股票来说,融券成本会很高。
根据有效市场假说
,股票价格总是等于其内在价值水平,因为市场掌握了决定内在价值的经济基本面的所有信息,而市场会立即将这些信息反映到当前的股票价格上。在这个假说里,股票价格之所以出现变化,是因为市场认识到经济基本面已经发生改变,从而改变了内在价值,并立即将市场价格提高或降低到新的内在价值水平上。然而有趣的是,在1987年股市崩盘之后,一些有效市场假说的支持者试图辩称“理性泡沫”存在的可能性。然而,这么大的市场一天暴跌了近1/4是很难用理性预期去解释的。如果预期是理性的,泡沫破灭前的市场价格永远是对的,那么整个市场单日就不会出现如此幅度的暴跌。
凯恩斯把基本面分析定义为预测长期收益,而把投机定义为预测市场大众的心理。简单地说,市场投机理论对股票定价有三个要素:人性,经济未来固有的不确定性,以及有组织的、交易成本低的现代交易所的制度。
市场的可预测性,也是有前提条件的。在正常的情况下,市场往往反映经济的基本面。关于基本面的信息无时不变,并在有组织、有秩序的交易市场里迅速地反映在股票的定价里。由于基本面消息的出现是随机的,因此每天股票价格的波动似乎是无序随机的。对于市场动态交易的预测从来就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市场里的投机大众,在任何一个特定时点都无法定论市场的涨跌,因为每一个价格都有无数的买家及卖家并存”。
也就是说,市场在很短的时间里,几乎是无法预测的。然而,股票市场每天的赢面略高于50%,长期形成了整体市场3/5~2/3的赢面。因此,从长期来看,股票市场的趋势总是向上的。又或者说,股票市场反映了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的现实。
有效市场学派和市场投机学派之争,主要在于市场定价的方式,也就是泡沫是否可以预测。有效市场学派认为,股票价格反映了经济的基本面。每天关于基本面信息的变化,导致了股票价格的上下波动。如果股票价格明显偏离了其内在价值,市场中套利交易的力量就会进行高卖低买的操作,使市场价格重新回归股票的内在价值。同时,由于这些个股定价出现错误的概率是随机的,所以从市场的整体层面看来,这些定价的错误都会互相抵消,使市场整体的定价呈现出有效性。
市场投机学派则不这么认为。由于人性的贪婪、未来的不确定和市场流动性的偏好,短期的股票价格和基本面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基本面的历史数据和现在的信息都无法预测未来,而未来并非历史数据的线性外延。因此,只要市场是有组织、有秩序、有流动性的,那么贪婪的人性和人类自我高估的倾向都会让人们认为自己可以比交易对手更好地预测未来的价格,而低廉的交易成本和市场在正常时期貌似充足的流动性,让投机者误以为可以在市场崩溃之前及时全身而退。然而,在股票价格飙升进入疯狂阶段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让市场价格瞬间崩溃。这时,整个市场对于流动性同时的挤兑将使流动性突然枯竭,从而套住了市场里几乎所有的投机者。
在中国,市场参与者的博弈情绪非常浓重,往往采取逆向的思维对经济数据进行解读。比如,如果经济数据好于预期,市场往往就会解读为央行实施宽松货币政策的概率在下降,因此股票市场下跌。反之亦然。很明显,在中国市场里,市场的参与者并不那么关心基本面的好坏,而会关心基本面变化对央行实施宽松货币政策概率的影响,进而影响到市场其他参与者对股票定价的预期。在这样的市场里,投机主义占了上风,基本面分析则很难在短期内带来额外的收益。同时,这样的市场往往也容易沉溺于对流动性的臆测而出现波动,并在市场对充足流动性有强烈预期的时候产生泡沫化的趋势。
世界大型企业联合会每月都会公布一组经济领先、同步和滞后指标。顾名思义,那些预测经济未来状况的指标是领先指标,反映经济现状的指标是同步指标,而滞后指标则是那些事后确认经济拐点的指标。
世界大型企业联合会的经济同步指标
包括非农就业人数、个人收入(除转移支付)、工业产出、制造业和贸易收入。一般来说,这些经济同步指标并不是决定市场走势的关键数据,因为它们只是在告诉市场参与者有关经济现状的信息。
经济同步指标并不会告诉我们经济增长的实际具体水平,而会确认经济运行的方向。对于同步指标这样的解读与我们之前讨论的关于预测的目标是一致的。GDP实际增速变化与经济活动同步指标亦步亦趋的情况。
一般来说,经济领先指标
里包含了10个领先经济的数据。我们可以把这10个领先数据分为3组:第一组,实体经济数据,包括制造业平均工作时长、每周新增失业保险救济金领取人数、消费品制造新订单、非国防资本耐用品(除飞机)新订单、建筑开工许可数量;第二组,金融市场数据,包括息差、股票价格;第三组,预期数据,包括ISM新订单、领先信贷指数、消费者信心指数。
在使用经济领先指标的时候,经济学家更关心的是指标变化的程度、持续的时间和成分数据之间的一致性或者扩散性,以及经济领先指标的长期趋势。由于指标每月都会发生变化,所以以每月的变化来做出对经济运行的预测,将会使预测结果随时改变。通常的做法是,看经济领先指标的数据在给定的一段时间内有多少次是下行的。然而,如果以连续5个月的领先指标下行作为判断经济衰退将要到来的依据,那么预测将错过始于1988年的衰退;如果以连续7个月的领先指标下行作为判断依据,那么预测将错过1951年、1966年和1984年的经济衰退;如果以连续10个月的领先指标下行作为判断依据,那么预测将错过所有的经济衰退。这些例子告诉我们,如果在经济领先指标持续下行时等待过久,就会错失正确预警经济衰退的时机,增加事后应对经济衰退的成本。
既然我们知道没有一个指标可以完美地预测经济衰退的到来,那么我们可以把预测的目标改为在给定的一段时间内,以有多少个月指标下行作为判断依据,并找出一个最优的组合。比如,我们可以把判断的标准设定为:8个月中有5个月指标下行,或7个月中有4个月指标下行。也就是说,在给定的一段时间里,有超过半数的时间,经济领先指标在下行。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就判断经济衰退即将到来。
美国国债收益率曲线被誉为预测经济增长拐点最准确的指标之一。一般来说,在进行预测的时候,交易员可以用美国十年期国债的收益率,减去两年期国债的收益率或三个月国债的收益率,来衡量美国国债收益率曲线的坡度。在正常的情况下,债券的期限越长,其收益率就应该越高,反之亦然。这是因为期限越长,债券持有者被绑定的时间也就越长,就越要牺牲自己资金的短期流动性,并承担更多的不确定性,来获取长期的债券收益率。
然而近几年,随着各国央行逐步进入负利率区间,国债收益率曲线的短端交易变得异常。到了2019年下半年和2020年的第一季度,所有主要西方国家的国债收益率曲线都倒挂了。一条倒挂的收益率曲线往往预示着经济衰退的到来,而收益率曲线出现倒挂的情况,可以领先经济衰退最终的到来最长达18个月。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债收益率曲线的倒挂,预示了美国经济的每一次衰退。可以说,这个指标预测的历史成绩,几乎是所有领先指标里最好的。收益率曲线倒挂之所以能够预测经济衰退的到来,是有经济基本面原因的。银行是实体经济的心脏和供血器官,银行系统的健康直接反映了整个实体经济的健康。很难想象,一个心脏病患者整体的健康状况会有多好。银行都是在金融市场上开展借短放长的业务的。当市场上的国债收益率曲线倒挂的时候,银行的短期融资成本将高于它放贷产生的利息收入。这时,银行放贷的意愿将下降,而实体经济将因为缺乏流动性而不能正常运转。这是从基本面的角度来解释国债收益率曲线倒挂的现象的。
从交易的角度来看,一条倒挂的收益率曲线显示了市场参与者整体风险厌恶的情绪。在交易员厌恶风险,需要把投资组合的风险降下来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把资金从短端挪到国债久期的长端,也就是买长期国债。这是因为美国国债是市场公认的最安全的投资标的,其避险功能甚至比具有两面性风险偏好的黄金还要好。因此,在交易员卖出短端,买入长端国债,并把这个卖短买长的交易策略进行到极致的时候,国债收益率曲线就开始倒挂了,反映了市场极度风险厌恶的情绪。而银行作为交易员的对手盘,其商业模式决定了它天生就是一门卖短买长的生意,对应的是正常时期市场交易员买短卖长的交易策略。然而,当市场上的交易员的交易方向和银行一致的时候,银行的资金来源自然也就出现了问题。
如果我们看一下中国宏观经济变量在2010年前后的表现,就会发现这一年是中国宏观经济重要的分水岭。许多重要的宏观经济变量,如GDP增长速度、工业增加值、货币供应、投资增速和价格通胀等的波动性,似乎在2010年之后突然崩塌了,与之前这些变量在20世纪90年代表现出来的巨幅波动大相径庭(见图3.7)。
对于价格通胀波动率的消失,去通胀甚至通缩现象的出现,我认为很大一部分是社会贫富分化导致有效需求的不足造成的。这是一个长期的社会经济现象。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2010年正好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国进行4万亿经济刺激计划,2009年经济开始复苏之后的第一个完整的年份。在这一次开闸放水之后,中国货币政策的有效性开始边际递减,表现为每一个单位的GDP增长,都对应着越来越高的信贷增长,信贷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速度。
美国市场里流行的“美联储看跌期权”,就是建立在宏观经济的流动性不断上升、波动性不断下降的基础上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投资回报形成了一个下面有底、上不封顶的不对称分布。过去10年,美国市场里做空波动性来获得这个不对称回报的交易一直很流行。这个交易的主要逻辑就是基于“美联储的看跌期权”——每当市场陷入困境时,美联储都会出手纾困。由于持续的流动性供应抑制了市场波动,押注波动性会趋势性下降是有利可图的——这个波动性的趋势性下降会持续到2018年1月中美贸易摩擦升级导致的波动性巨震为止。当时,许多之前专注于做空波动性,押注市场波动性长期趋势性下降而获益的基金,一夜之间回吐了多年来积累的几倍的收益。许多做空波动性的ETF的价格暴跌近零,被迫清盘。
2008年果断的宏观救市,最终使“美联储看跌期权”策略登上了对冲策略的王者之巅。然而,当人们认为下行的风险受到政策保护的时候,他们在做投资决策时的风险偏好将被无节制地放大,甚至乐于承担与回报不相称的风险,以达到回报最大化的目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市场道德风险——反正爆仓了有央行兜底。这是一种类似于中国市场里刚性兑付的逻辑,比如,过去几年盲目加杠杆去追逐一些回报非常低的地产项目融资。这些鲁莽的行为,都将导致系统不能产生足够的回报来偿还资金成本,最终导致系统崩溃,降临一个“明斯基时刻”
。
我们还可以从中国人的储蓄和投资习惯的角度,来观察中国宏观经济波动性消失的现象。2010年以来,我们不仅仅观察到宽松货币政策的效应正在边际递减,同时中国人的储蓄和投资习惯也发生了变化。在宏观经济里,广义地说,储蓄等于投资。在2010年左右,我们看到中国的以经常性账户与GDP比率定义的宏观储蓄率达到了一个高点,并开始下降(见图3.8)。
历史上,中美两国经济互补性很强。中国生产,美国消费。在中国出口获得美元之后,中国人民银行从市场上回收了这些美元,形成中国的外汇占款,并在此基础上根据中国经济发展的需要酌情提供货币供应。因此,美国依赖于进口和过度消费导致的经常性账户赤字,曾是中国货币体系流动性的重要来源。2010年之后,由于美国的宏观储蓄率下降,回笼出口美国带来的美元收入对中国货币增长的贡献也就下降了。而中国的宏观储蓄率下降,同步于投资增速放缓的现象。假如我们把中国的经常性账户与GDP的比率看作一个全球化的代理指标,那么可以把2010年看作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顶峰。
中国宏观经济里的波动性逐步消失,也反映为最近几年中国的GDP增速在图上表现出来基本上就是一条直线。也就是经济学家热议的,中国经济进入了一个“L形”区间。
我认为中国经济的“L形”走势并非如西方观察家所认为的是数据造假的结果,而是由深刻的经济结构变化导致的,尤其是中美两国人民储蓄和投资习惯的变化和中国货币供应的变化。
中国宏观经济波动性的消失是对资产定价的一个重要观察。过去,广义货币供应增长对中国股市的表现至关重要。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不会看到4万亿刺激计划之后股市的复苏反弹,以及随后几年随着货币增长放缓而出现的黯淡回报。我们把经济里超额的流动性定义为广义货币增速和工业增加值之差。因为只有超额的流动性,也就是超过了实体经济增长所需要的资金供给,才会导致经济增速超过潜在的增速,并导致通胀过热。我们可以把这个计算超额流动性的指标,和上证指数的回报率做一个比较。我们会发现,上证指数的回报率领先超额流动性3~6个月(见图3.9)。也就是说,虽然超额流动性可以解释经济超潜力增长的情况,但股票市场往往更能提前反映未来。
PPI受货币政策的影响较小,这似乎也是合理的。因为这些政策无法影响大自然和生命中的无常,所以也不会对农作物的收成、矿物的发现和工业大宗商品的生产成本产生太大的影响。如果用CPI和PPI之间的差距来近似衡量企业的利润率,那么我们将立即面临一个难题。社会的分配不平等和中国人的储蓄和投资习惯的变化抑制了CPI的波动,但PPI的波动却仍受其他非政策、非经济变化的影响,反复无常。PPI的波动性大于CPI的波动性说明,企业对上游成本的控制能力低于对下游商品的定价能力。企业的定价权因此不断下降。
如果CPI的涨幅高于PPI,或者说企业的利润率扩大,那么这家企业的股票应该受惠。反之类推。如图3.10所示,我们可以看到CPI和PPI之间的差额(即利润率),M2(广义货币供应量)和M1(狭义货币供应量)之间的差额(即货币乘数),存在着密切的相关性。如果货币环境放松,就像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之后那样,那么企业的经营环境应该会有所改善,利润率往往也会改善。然而,鉴于企业在宏观波动性下降的环境中定价权较弱,盈利对相应股票定价的影响将较小,因此,对于观察到的股市波动,其他决定股票回报的非盈利因素肯定在起着更大的作用。
我们将股票回报的来源分解为两部分:盈利增长和估值扩张。如上所述,在新的宏观环境下,企业的定价权正在减弱,盈利增长对股票回报的贡献应该会越来越少。因此,在这样的新的宏观环境下,估值倍数应该是股票回报的更重要的来源。的确,在分解了股市的实际回报率之后我们发现,盈利增长对股票回报的贡献越来越少了。2006年以来,估值的变化决定了绝大部分的股票回报。这个现象在2009年的复苏和2015年的泡沫时期是最明显的。当时,流动性非常宽松,但经济的基本面却非常差。A股可以在一段时间内脱离基本面上涨,直到估值偏离基本面太远,反弹自然就会不负重荷。
对中国宏观经济的预测,也就是对股市未来回报率的预测。由于股市的回报率同广义货币供应的增速,尤其是超额广义货币供应的增速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对中国宏观经济走势的预测,也就是对未来货币政策取向的判断。而未来货币政策的取向,又往往取决于当前所面对的经济形势。这也是为什么与货币政策变化高度相关的股市回报率的变化,往往与当前的经济基本面相悖——毕竟,股市是宏观经济的领先指标。
几位杰出的现代经济学家——哈耶克、熊彼特和凯恩斯,都对经济周期理论的形成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哈耶克的经济不稳定理论认为,信贷过度膨胀和收缩产生繁荣与衰退,经济过度的稳定反而成为滋生经济不稳定性的温床。然而,哈耶克对周期产生的理解,却与消费不足的学派相类似。哈耶克认识到经济里不同的部门对经济周期起伏的敏感性是不同的,周期品的生产比消费品的需求对周期的变化弹性更大。或者说,经济上游行业的周期敏感度比下游行业更高。这很可能是因为消费需求是相对稳定的,而上游周期品的生产则取决于经济里信贷的供应。
在经济上行的时候,银行家有更强的意愿为工厂企业提供贷款,把市场利率压低到自然利率之下,使企业家提高产量的动机加强。这时候经济处于完全就业的状态,虽然生产上升导致收入增加,但也反而导致消费品生产持平甚至减少。这种消费者收入增加,但是消费品产出减少叠加的状态,使消费品价格上升,进而在后期压抑消费。由于消费需求基本上是储蓄意愿的镜像,消费的下降又将导致储蓄的上升,因此经济里的供求关系进入了负循环。简单地说,在哈耶克的理论世界里,银行过度信贷导致的生产的繁荣反而会使消费出现不足,而消费需求的下降最终将导致资本主义出现繁荣的崩溃。虽然这看似很有道理,也和明斯基的理论基本一致,但是哈耶克没有明确地把企业家预期的变化考虑到他的理论设立中,尤其是信贷供应变化引起的利率变化对经济里各个部门的作用。经济周期的复杂性很难以一个单一的变量完全解释清楚。
熊彼特对经济周期产生的见解,犹如他的创造性破坏理论一样具有创新性。他的创新周期理论区分了“发明”和“创新”。虽然发明是发现了新的生产方法,但是新的生产方法要通过创新来引入经济活动,只有那时发明才具有经济意义。这个时候,经济里的生产函数产生跳跃式的发展,而经济里的新的生产方法还会引起“效仿的热潮”,进一步扩大创新的经济意义。熊彼特对于经济不稳定性的理论,可能是所有经济周期理论中最为复杂的一种。然而,熊彼特的理论只解释了经济上行的阶段,也就是如何从正常阶段走向繁荣。但熊彼特并没有仔细地解释经济周期如何又从繁荣回落到衰退。
凯恩斯强调预期的变化对经济里各个部门有不同的影响。与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相悖的是,凯恩斯否定了古典经济学里两个重要的假设前提,萨伊定律和完全就业。萨伊定律认为,生产过程本身就可以自我创造需求,因此也就不会有生产过剩。只要工资和价格是有弹性的,那么总有一个市场价格能调节所有市场回到均衡状态。换句话说,古典经济学派和新古典经济学派认为,市场只有一个均衡点,一个使市场出清的价格,而这个价格的产生可以完全靠市场自我调节和运行。
2020年4月原油跌出了负价格的情况,充分验证了凯恩斯的直觉:并没有一个唯一的市场价格可以让市场出清,使供求始终处于静态平衡——尤其在短期。市场的平衡是一种动态的平衡,也很可能没有唯一的均衡点。萨伊定律和完全就业这两个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的假设前提,与我们现实生活的经验是明显相悖的。同时,消费和生产对利率的敏感程度不一样。消费,尤其是必需品消费,对利率的变化并不敏感,而利率的变化会导致企业家对利润的预期产生变化——低利率环境下企业家对利润的预期会比高利率环境下的预期要高,因为低利率环境更容易产生利润。经济的均衡,是指收入等于产出(类似统计GDP的两种方法,收入法和支出法)。收入可以在生产没有完全利用到社会所有生产资源的条件下仍然等于产出。这个时候,经济也是均衡的。因此,这个时候的经济平衡在了一个次均衡点上。或者说,在这时,经济资源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和完美的配置,生产的方程式求得了一个次优解。
由于消费对利率的变化不太敏感,经济里最可变的、最受到银行商业行为影响的部分,是对利率变化非常敏感的投资部分。这主要是因为投资受到投资回报预期变化的影响。在一般的经济衰退中,央行可以通过下调利率,鼓励商业银行对企业进行贷款。这时,由于利率比较低,企业对利润的预期回暖,并开始追加投资,最终导致经济复苏。然而,如上所述,经济是可以停留于次均衡点上的。考虑一下,当经济严重而急促地衰退时,例如2008年次贷危机导致的全球经济衰退,即便美联储把利率下调到接近零的水平,企业的未来利润预期对于低利率很可能也并不敏感,或者说,低利率也无法改变企业家对未来利润的预期。这也是凯恩斯所说的资本边际效率崩溃的时刻。因此,可能企业家也将无视历史性的低利率而不进行投资。这时候,经济里只有政府部门的支出不受利率高低的影响,不完全受到经济环境的影响,也只有政府部门才有能力进行逆周期的政策调整。凯恩斯据此论证了经济严重衰退的时候,逆周期政策、扩张性财政政策的必要性。2008年,对实际经济的观察验证了凯恩斯的这些理论。
经济周期的产生,是因为经济结构中最易变化的部分——投资——因为利润预期的变化而变化。投资的起伏,加上不太容易改变的消费和自我调节的政府部门的支出,造成了经济周期的起伏。然而,在投资边际效率突然崩溃的时候,利率的下行不再能够改变企业家投资的预期。此刻,经济陷入一个负循环,并有可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次优均衡点上,比如日本。只有主动的政府支出和扩张性财政政策,才能把经济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理论上,经济里有四个周期。按照长度顺序,这些周期分别是:基钦库存周期(3~5年)
、朱格拉资本置换周期(7~11年)
、库兹涅茨建筑周期(15~25年)
、康波基本资本品周期(50~60年)
。根据熊彼特的理论,1个康波周期= 3个库兹涅茨周期 = 6个朱格拉周期 = 12个基钦周期。这些周期的运行相互交织镶嵌,熊彼特曾说:“每个更高等级、更长的周期可以被认为是下一个较低等级、较短周期的长期趋势。”每个周期内的上升和下降是相对于趋势定义的。数据也可以在下降趋势里,在特定的月份或季度中出现上涨。
值得注意的是,对周期预测的准确度与周期的长度成反比。周期越长,经济数据中模糊和难以理解的细节将变得越多。因此,康波周期是最有争议的。萨缪尔森曾试图用一个脚注草草埋葬康波周期:“这些长期的波动是否只是因为发现新金矿、科技发明或者政治战争爆发等偶然事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即使对于发现这个长周期理论的康德拉季耶夫来说,他在第一篇论文中对这个长周期的表述也是充满犹豫的。他这样写道:“在上面的简述中,我们并非在为长波理论奠定适当的基础。”当时,康德拉季耶夫认为,这个长周期是资本主义制度内生的,而且当时正在开始进入上行阶段。这个预测和当时的“共产主义理想”相抵触,被认为是“反动的”。
我们的分析显示,美国经济显然存在一个3.5年的周期。两个3.5年的短周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从谷底到下一个谷底的7年的中周期。我们观察到的情况如下。
- 1994年以来,有6个3.5年的短周期和3个7年的中周期(如图4.4底部时间轴上方的浅灰色和深灰色弧线所示)。最近的两个完整中周期分别是2001年12月至2008年12月,以及2008年12月至2015年12月。而2005年年中和2012年年中分别为周期性间歇期。
- 在7年中周期内的第一个3.5年短周期里,当短周期结束上升趋势,然后下行穿破中周期时(图4.4中以浅灰色圆圈表示),往往伴随着区域性危机(图4.4中以浅灰色阴影时间段表示)。例如,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和1998年俄罗斯债务违约,以及2011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和美国历史性的主权评级下调。2018年土耳其和阿根廷发生的危机,似乎正是这种性质的中期危机。
- 在7年中周期的下半场,当3.5年短周期和7年中周期都同时开始下行时(图4.4中以深灰色圆圈表示),往往会发生规模更大的危机。例如,2000年的互联网泡沫的破灭,2001年的“9·11”事件和美国经济衰退,以及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图4.4中以深灰色阴影时间段表示)。尽管很少有人讨论,但其实2001年和2008年美国股市的跌幅差不多——都腰斩了。这两次深刻的危机给了我们合理的时间锚,以计算周期的持续时间。上升趋势对资产价格的积极影响往往比下行趋势的负面影响持续的时间更长。
- 历史表明,全球市场在2018年第四季度面临的挑战有可能是11年中周期的最后一段。这个中周期包括3个3.5年的短周期,从2009年初开始,至2019年初结束。但这也可能是从2016年初开始的,是一个为期7年的中周期内的第一个3.5年短周期。这个稍短的7年中周期包括两个3.5年的短周期。因此,2018年第四季度出现的动荡级别代表着一个3.5年短周期的结束,远没有11年中周期结束所带来的动荡那么严重,所以也没有让当时的美国经济直接进入衰退。
- 在2018年第四季度前后,中国自身的3年经济短周期正进入最后的下行阶段。我们的模型结论显示,中国周期的这一下行阶段,恰好与美国3.5年短周期的后期下行阶段相一致(2018年第一季度至2019年第四季度),这将是动荡之季。
图4.4是我们使用彭博图表工具绘制的,虽然它合乎常理,并具有视觉上的冲击,但我们需要量化建模以验证它的严密性。从图4.5到图4.7,我们使用调整后的每股收益的月度数据来模拟美国经济的短周期和中周期。我们的量化模型可以清晰地展示过去20多年美国经济的3.5年短周期,以及包含了两个3.5年短周期的7年中周期。然后,我们将标普指数、工业产出、产能利用率、经济领先指标、资本支出计划和就业等美国宏观经济变量与美国经济周期指标叠加在一起,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变量与周期指标之间的紧密联系。
我们通过分析房地产实际投资增长数据与其长期趋势的偏差,得出了3年经济短周期的规律。截至2018年,中国经济运行共有将近5个非常清晰的3年经济短周期:2003—2006年、2006—2009年、2009—2012年、2012—2015年,以及从2015年第四季度至2018年底、2019年初。在本书着笔的时候,2019年初开始的短周期仍然在进行。为了验证这个3年经济短周期,我将其与中国其他宏观经济变量的量价数据进行比较。我们证明了螺纹钢价格、利率、工业产出、股指和盈利预测等指标的走势,都和中国3年经济短周期密切相关。这说明了中国3年经济短周期可以解释其他宏观经济变量的走势(见图4.8)。从过去20年的数据可以看出,中国经济周期的长期趋势是向下的,每个周期的高点和低点都在不断下降。这个长期的下行趋势其实不难理解:中国巨大的投资规模以及快速增加的杠杆,压抑了新投资的边际回报,限制了经济发展中进一步有效投资的空间。经济周期持续的时间长度可能与房地产建筑施工周期有关。比如,建设一座30层高的住宅楼,建筑完成需要的时间为9-12个月,水电安装需要3个月左右,再加上安全检查和各项审批的时间,所以完成时间为1.5-2年。其后还需要约1年时间消化房屋库存,使房地产的库存投资周期约为3年。而建筑周期归根结底就是信贷周期。
中国的库存投资周期也具有清晰的、大约3年的周期,并呈现出长期向下的趋势。过去10年里,每个周期的高点也在不断下降。图4.9对比了中国工业产成品库存变化的周期全球金属价格周期。可以看到,这些宏观经济变量都是密切相关的。在过去20多年中,这些变量的相关性并没有发生改变,并呈现出一个时长约为3.5年的周期。这些周期的重要低点,分布在2002年初、2008年末、2015年末,以及2018年末至2019年初。这些重要的库存周期低点同时伴随着严重的经济衰退,如2002年和2008年,以及极端动荡的市场和类经济衰退,如2015年末至2016年初中国股市泡沫的破灭,2018年末中美周期冲突,美联储货币政策失误而产生的市场剧烈的震荡和经济下行的压力。
我们还可以把中国的狭义货币供应周期与中国的工业产成品库存周期变化进行比较。中国的狭义货币供应周期领先工业产成品库存周期3~6个月,并存在一个明显的约3.5年的周期。也就是说,中国人民银行的货币政策选择也是有明显的周期性的,并且在过去20多年以来一直遵循着这个周期规律。直觉上,央行的货币政策是经济周期的稳定器,其稳定作用表现在,当经济出现下行压力的时候,央行提前对其货币政策进行调整,因此体现在货币政策和工业产成品库存周期的时滞关系上。假如工业产成品库存周期有着明显的周期性特征,那么央行的货币政策也将呈现出逆周期调整的特征。虽然这个调整有一定的前瞻性,但是它的时长应该与工业产成品库存周期一致。而历史数据显示,两个变量的关系的确如此。
更有意思的是,中国的狭义货币供应周期和工业产成品库存周期与全球股指的运行也有密切的相关性。当然,我们知道相关性并非因果关系,中国的宏观数据变化周期并不一定是全球股指起伏的决定性因素。然而,考虑到中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以及中国在全球产业链里处于中上游的位置,中国的货币政策选择和工业产成品库存的变化所反映出来的中国经济周期的运行,也势必影响全球股指的运行。同时,这些变量周期的时间久期大概也是一致的。历史数据印证了这个理论(见图4.10)。
在前文里,我讨论了央行的政策如何影响市场价格的形成,最终导致泡沫。由于央行的政策选择是可预测的,所以市场价格对于货币政策的反应也是可以预测的,尤其在市场处于严重危机,市场价格运行到极端的时候。其中一个关键点,也是和古典经济学的假设出发点相悖的地方,那就是实体经济里的充分就业是一个唯一的、贯穿始终的均衡点。即使在运行之中暂时出现供给不平衡的情况,市场价格的运行在完全竞争的市场机制下也可以通过价格的变化调整使供求关系重新归于平衡。显然,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
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古典经济学变成了一门在给定的条件里把有限资源分配最大化的社会科学。随之而来的边际思潮革命、边际效应递减等现代经济学里重要的概念,成为主导经济思考的逻辑。然而,试想一下,在一些领域里,经济资源并非有限的。在现实生活里,虽然边际效应递减的现象确实存在,但是在科技日益进步的今天,我们发现经济里的龙头效应越来越明显。比如,中国经济里的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等科技互联网公司,以及美国经济里的脸书、苹果、亚马逊、网飞和谷歌等公司。它们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大和市场占有率的不断提高,似乎并没有伴随着边际效应递减。
在一个有效需求不足的世界里,供给相对于需求显然是过剩的。在这样的世界里,就没有必要太在乎资源的有限性了。从资源分配的角度来考虑,在之前的资源有限的世界里,我们需要通过市场价格信号来调整供求关系。然而,直观地看,有限资源的假设本身就意味着市场价格的不断上升。或者说,有限资源的出发点本身就假设了一个有潜在的趋势性通胀的世界。
我们可以观察一下古典经济学理论形成时的社会环境。马尔萨斯在法国大革命前后形成了他的理论,并出版了他的著作《人口原理》。当时,马尔萨斯观察到的是法国人口在18世纪时呈几何级数增长。这场爆发式的人口增长,使当时法国农民的收入长期停滞不前。同时,由于人口的增加导致耕地面积缓慢增长,所以耕地地租的上升速度远远超过了农民收入增长的速度,最终导致民不聊生和法国大革命的爆发。马尔萨斯的理论很简单:如果人口增长的速度远远快于资源供给增长的速度,那么社会底层人民得到的资源将越来越少,对于资源分配的话语权也将不断下降,导致阶级分化、通胀横行、价格失控,最终导致社会革命。这是在一个资源有限的环境里对社会发展的一种宿命论的世界观。然而,马尔萨斯没有考虑到由于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快速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发展作为一个生产过程中最重要的投入要素,有效地突破了土地、房屋等资源供给的有限性,推动人类社会不断进步。
直至19世纪,经济学界里最有影响力的两位经济学家——李嘉图和马克思,各自从不同的角度推导出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末日视觉。李嘉图的观点和马尔萨斯的观点类似,李嘉图认为土地供应的增长是有限的,而人口却同时快速增长,并提出了“资源稀缺原则”。因此,李嘉图认为人类社会无法逃脱其黑暗的宿命。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使农民阶级和贵族、地主之间的矛盾斗争激化,并通过革命废除了之前许多固有的贵族特权。这场革命为李嘉图当时的社会末日视觉提供了很强的经验观察论据。
马克思提出了他的“无限积累原则”。马克思观察到,从19世纪初期到19世纪中期,经济增长速度明显加快,然而劳动者的工资水平却基本上没有改变。工业利润、地租和房租在此期间都出现了快速上升,然而劳动者却没有参与到这个社会进步的过程。换句话说,虽然经济增长加快,工业发展进步,但对于劳动者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的生活水平仍然和工业进步前一样,他们每天仍在为生计奔波劳碌,没有享受到经济发展带来的丝毫好处。这些社会和经济的现实情况表明,当时的经济和政治制度其实已经明显破产了。因此,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的末日最终必将到来,无论是因为资本回报边际的递减而导致资本家之间出现血腥的竞争,还是因为资本占据社会总收入的比例越来越大,最终导致阶级之间的斗争不可调和而爆发革命。
在一个资源有限的世界里,央行货币政策的最主要的目的,是给整个经济的运行指定一个价格的锚,使社会里对于通胀的预期不会像脱缰野马、无锚之船那样不受控制。同时,在这样的经济里,由于劳动力资源是有限的,菲利普斯曲线对通胀和就业之间反向关系的描述大致是准确的:在劳动力资源有限的前提下,失业率越低,通胀越高。这是一个对从1929年大萧条,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沃尔克走马上任美联储主席,美国经济60年历史的描述。
在沃尔克大幅收紧货币政策,以牺牲经济、忍受严重的经济衰退来制服通胀这条恶龙之后,供给和需求的关系发生了模式化的转换。由于社会通胀预期被重塑,开始长期趋势性地走低,人们的消费、储蓄、投资习惯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随着通胀预期的长期走低甚至消失,人们“提前消费,活在当下”的心态也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价格稳定了,人们不再需要急急忙忙地把钱换成消费品,而是有更多选择的余地,把当期的消费转化为储蓄和投资,以得到在未来更高的消费能力。在这种新的环境里,社会的总产出相对于社会总需求(消费)来说是严重过剩的。因此,像李嘉图、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形成时期的“资源有限”的假设不再完全适用。
在20世纪80年代初沃尔克伟大的货币政策实验成功之后,劳动者报酬上涨的预期被逐渐消退的通胀预期所锚定。同时,劳动生产率水平却在科技突飞猛进的背景里迅速提高。最终,劳动生产率提高的速度大幅地、持续地超过了劳动者报酬增加的速度。或者说,在沃尔克制服通胀之后,劳动生产率快速的提高并没有得到合意的补偿,因此产生的剩余价值逐步积累在雇主手里。随着这个剩余价值积累的过程不断深化,社会贫富悬殊的现象越发严重。
随着富有阶层收入和财富的不断积累,整个社会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尽管社会里大部分人的消费习惯提前、消费水平提高,但储蓄率还是在下降,绝大部分的储蓄还是由富有阶层产生的。富有阶层占据了社会绝大部分的储蓄,最后逐步转化为财富积累。因此,我们实际观察到的社会现象是:随着社会不断进步,社会的消费水平在不断提高,但是由于分配制度的缺陷,劳动生产率提高的速度远远快于劳动者报酬增长的速度,产出相对于消费严重不足;同时,富有阶层的储蓄率越来越高,以及投资及产生财富增值效应,导致贫富差距不断加剧。在这样一个产出相对过剩、需求严重不足的经济里,表现出来的形式一定是市场价格不断下降,通胀消失,甚至通缩压力抬头。这就是在一个资源并非有限的世界里产生的,与古典经济学的逻辑推论不一样的社会的现实。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分析经济现象的出发点应该从根本上改变。
由于美国人消费,中国人储蓄,国际资本流动也意味着美国可以吸引外国储蓄的流入,尤其是来自中国的储蓄,以补充美国国内储蓄的不足。因此,美国贸易逆差的扩大是美国储蓄率长期下降的镜像,同时伴随着中国储蓄率的激增。这些与美国进行贸易活动而获得的中国储蓄,随后被用于购买美国国债,压抑了十债收益率。从这种意义上看,美国为了进口中国商品而发行的国债,只是美国打给中国的一张欠条。现在,在中国消费主义抬头以及人口老龄化加剧后,中国的储蓄率已经开始下降。同时,由于美国劳动者开始为自己的贡献要求应得的报酬,美国储蓄率开始上升。
劳动者是不可能不为自己所处的不公而发声的。随着社会贫富差距越发极端,劳动者抗争的意愿也将越发强烈。民粹主义的崛起体现着劳动者阶层对公平分配经济果实的集体诉求,2016年特朗普的历史性胜出尤其突显了这个问题。其实到了2016年的美国大选,劳动者报酬和劳动生产率增速之差,与长端收益率运行的方向已经开始前所未有地背离。也就是说,虽然资本市场仍然根据价格运行的长期趋势推断通胀将持续被压抑,但是决定通胀压力的基本面因素已经发生了改变。这场社会财富果实分配的游戏总会有一个输家。随着劳动者报酬的增长开始持续超越劳动生产率的增长,通胀不可能永远被压抑。如果是这样,这个转折很可能会开始刺破过去几十年来的债券泡沫,尤其是当货币政策越来越乏力,而央行的资产负债表规模已经顶到了天花板,持续大规模买债的难度不断增大的时候。如果美联储一意孤行,继续发钞进行财政货币化,那么未来通胀的压力很可能会更大。从债券到股票的资产配置大轮动,将伴随着史诗级别的市场波动和风险溢出。届时,所有的风险资产都将在混乱中挣扎,而2020年3月的市场动荡只是对未来的惊鸿一瞥。随着通胀的回归,债券的收益率曲线最终将变陡,美元将走弱,黄金则将在市场的狂欢情绪消退后继续走强。随着一场新的价格革命时限迫近,在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之后,债券将逐渐跑输股票。
虽然劳动生产率提高了,但劳动者未能得到合意的补偿,是收入分配不均的原因。随着工人阶层的剩余价值被剥削,富人越来越富,贫富差距不断扩大。从过去超过100年的数据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观察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收入分配不均愈演愈烈。同时,劳动者报酬的增长渐渐落后于劳动生产率的改善。如此巨大的收入分配不均的现象也曾发生在16世纪的西班牙、17世纪的荷兰、美国的镀金时代和咆哮的20世纪20年代。这些时代都交织着技术突破、金融创新、政府配合、移民涌入和占领海外富饶领地等带来的劳动生产率的巨大改善。
当然,贫富差距的另一个推手,是社会各个阶层财富积累的不同,这比收入分配的不均有着更明显的差异。如前文所述,富有阶层的储蓄率明显高于社会底层。因此,富有阶层可以把更多的收入转化为储蓄资本进行投资。而投资回报的指数增长效应,意味着财富的快速积累。同时,收入的增长往往与经济的增长呈正相关关系,但劳动者收入低于其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意味着收入的增长速度往往是低于投资的增长速度的。然而,投资回报往往却快于经济的增速。比如,在美国,股票的长期投资回报是8%左右,但经济的增速在2%~3%。这个投资回报大于经济增长的现象导致了财富的积累比收入的分配更加不均,进一步加剧了社会贫富不均的现象。